健民短語：學者長風

作者：楊健民

著名歷史學家、中國漢唐宋經(jīng)濟史家、廈門大學教授楊際平先生，于2025年8月6日辭世，享年88歲。當他的胞弟楊際嵐先生（《臺港文學選刊》原主編）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不勝唏噓。

我和際平先生接觸并不多，已是暌違多年。當年我在《福建論壇》工作時，曾去廈門大學向他約過稿。際平1938年出生在福建平潭，1956至1961年就讀于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先后在湖南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湖南零陵三中、零陵一中工作。為了調(diào)回福建老家，1978年，他以40歲“高齡”考入廈門大學歷史學系，師從韓國磐先生攻讀碩士學位，1981年畢業(yè)留校任教。

際平先生儒雅而謙遜，話語不多。據(jù)說他的碩士論文答辯持續(xù)了一整天，有同學全程旁聽了他的答辯，驚訝于有點口吃的他，居然能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對所研究的漢唐經(jīng)濟史與土地制度、賦役制度及出土文獻了然于心，了如指掌。

際平先生的學術研究注重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互證，運用量化方法考察敦煌吐魯番文書，提出均田制土地還授存疑等創(chuàng)新觀點。他在《中國社會科學》《歷史研究》等刊物發(fā)表論文百余篇，成果獲教育部人文社科優(yōu)秀成果獎。2016年出版三卷本《楊際平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論集》，2024年獲廈門大學歷史學系百年慶典“師澤如光紀念章”。

我讀了曾經(jīng)與我是福建社會科學院的同事、后任福建師大社會歷史學院教授謝重光先生追憶楊際平的隨筆《我的師兄楊際平》，他贊賞際平先生修為高蹈，做事低調(diào)，忘情于名利，不善于運作，只專心于學問，五十多歲時才評上教授，六十歲生日前一個月才評為博導。早在讀研究生之前，他已經(jīng)在《歷史研究》發(fā)表了兩篇論文。他的碩士論文洋洋十六七萬言，著名學者王仲犖教授評審時寫的評語是：“不少問題可為定論。”

提起博導之名，如今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當上博導比比皆是。然而，由于學界弊端，一些深具學術成就之人，一直評不上博導。我的師兄俞兆平先生，都已經(jīng)出過數(shù)冊學術專著，也是到了五十多歲才評上教授，后來也才當上博導。而他近80歲時出版的《哲學的魯迅》，于學界扔下了一塊巨石，反響強烈。兆平先生擔任《廈門大學學報》編輯部主任時，時常請際平當審稿人。他這樣說：“所有審稿人的評語都沒有像際平兄寫得那么認真、詳細，有一次寫了整整三張。而對于際平自己投來的稿件，我都讓不用審，因為他的學術良心和為人，對得起每一篇論文。”

我在福建社會科學院的另一位同事，后調(diào)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的博導黃克劍教授，在馬哲、西哲和中哲領域極有建樹，在權威期刊發(fā)表了幾十篇學術論文。他潛心學問，淡泊名利，從未申報過任何課題，也從未參加過任何學術評獎。按照相關的博導遴選條例，沒有課題項目及學術獎項的，不能當博導。他淡然一笑：不能當就不當了。結果有領導發(fā)話了：如果不給他評上博導，我們對全國哲學界都交代不過去。

2018年，我在澳門理工大學遇到吉林大學資深教授孫正聿，時年他72歲。他說他41歲才考上研究生，才開始做學問。自此他一發(fā)而不可收，發(fā)表了200多篇論文，其中在學界頂刊《中國社會科學》（中英文版）和《哲學研究》分別發(fā)了十幾篇，《新華文摘》全文轉載了十幾篇。

上述幾位我認識的大教授都是具有學者長風之人。學問不在早晚，而在于恒心和毅力，在于收拾精神，并歸一路，在于用功之深，窮理之熟。這些學者不看重榮譽、年齡和學術環(huán)境，其學術人生就是“奔襲”二字。據(jù)謝重光教授介紹，楊際平教授的住房，從當年的全家五口擠在一個房間，到后來的八十多平方米一小套，他都安之若素，從不羨慕別人的豪宅大第。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沒有專用的書房，在客廳一個角落擺上電腦，就算是他的工位。然而，就是在如此簡陋的環(huán)境里，他生產(chǎn)出來了全國一流的學術成果。

我在謝重光教授的追憶文里，看到了一張借書卡。這是楊際平教授的導師、歷史學家韓國磐教授的《南朝經(jīng)濟試探》專著，借書的總共四個人，有陳明光（歷史學教授、廈門大學圖書館原館長），韓昇（韓國磐教授之子、復旦大學歷史學教授），楊際平等四人，其中際平教授借閱了兩次。這張借書卡讓我感覺到，鼎鼎大名的大歷史學家的一冊專著，借閱者寥寥無幾，當代學界的蕭條景象可見一斑。

1990年3月間，我在寫作《中國古代夢文化史》時，某一日到我供職的福建社會科學院圖書館借書，無意間看到一套36冊由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道藏》，就一本一本地抱回家翻閱。直至寫作這個短語的今天，我托人去查了下，這套書的借書卡至今還只是我一個人的借閱記錄。

《道藏》是道教文獻的大集成，同時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大寶庫。其中收錄了號稱為黃帝撰著的哲理、兵、醫(yī)書籍，也收錄了道家諸子的名著和各種注本，以及道教教義、科儀、符錄、仙傳、山志等大量文獻，乃至“儒書、醫(yī)書、陰陽、卜筮、諸子百家皆與焉”。

話說回來，若不是專門的學術研究需要，大概是很少有人會去關注這套書的。我也是為了尋找其中記錄的道家夢占和夢例，才去翻閱它的。我的朋友、四川大學文科杰出教授、著名道教文化專家詹石窗教授，乃國家“十三五”規(guī)劃文化重大工程《中華續(xù)道藏》首席專家。這個“續(xù)道藏”工程浩大，估計我這輩子再也無需用到它。但我希望編撰這套書的學者，同樣是長風破浪，直掛云帆。

2025.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