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健民
又到畢業季了。畢業季都很忙,校長忙著致辭、撥穗(援正流蘇),學生忙著拍畢業照,導師忙著被學生拉來拉去合影。就連家長也很忙,忙著想是坐飛機還是高鐵,到學校參加孩子的畢業典禮。畢業季真是花樣年華里的花樣百出:有抱娃娃上臺,與撥穗的校長拍合照;有送豬肉、蔬菜給校長的;還有撥穗后,直接就把校長抱起來轉兩圈的。由此我想起《莊子·秋水》里的一句:“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
這些天,各個大學的畢業典禮上,唱得最多的,還是電影《逃學外傳》里吳奇隆的那首《祝你一路順風》。歌里那兩句“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我們一句話也沒有留”“我知道你有千言你有萬語/卻不肯說出口”,直抵人心深處。
這就是畢業季里的那些事。無論是儀式感,還是不舍,都有被敲痛的感覺。記得四十余年前我們大學畢業時,每個小組買菜搭鍋,吃了一頓畢業晚餐,互致贈言。然后就如同散葉開枝,各奔西東,但我們始終沒有忘記一種惠澤和情分。班上兩位女生原來有些瓜葛,好久不搭話。那天在離別的公交車上,倆人緊緊抱在了一起,互相承認自己的不對,就此解開了心結。
畢業前的一個傍晚,我同宿舍一位永泰籍同學遞給我一枚不知是什么野獸的爪子。他說:這是上大學時我父親給我的。當時我不敢接受,父親給他的東西一定是稀罕的,我怎么能接受呢?他二話沒說,一把塞到我手里。我突然覺得,這像是老同學遞給了我一個無限的玄機:那里面究竟有什么樣的儀式感?
我看了不下十幾份的校長畢業致辭,鼓勵、激勵、勉勵的話語俯拾皆是,似乎自己也有滿血復活的感覺。我看到福建師范大學校長鄭家建教授的一份致辭,他以作為父輩、老師、學長和校長的身份,表達了“簪花成詩處,畢業是新章”的愿望。其中有一段話他是這樣說的——
作為你們的校長,我想說,從明天起,或許你們會因生活的忙碌而漸漸忘記校園的一草一木,會因每一天的柴米油鹽而漸漸忘記曾經在圖書館里萌生的玄而又玄的憧憬,會因身心的疲憊而漸漸忘記星雨湖畔的背影,或長安山下的激情?;蛟S你覺得自己平凡如蕓蕓眾生中的一粒塵埃,或許你不再豪情萬丈,只是日復一日地耕耘著一塊小小的園地。或許曾經浪跡天涯的沖動,只能在靜夜曇花一現。或許曾經以為會是無盡的青春,轉眼已是“朱顏辭鏡花辭樹”的黯然神傷。我的校友們,無論如何,腳踏實地即是人生的本色,所有的耕耘都會有收獲。我既期待你們的輝煌與杰出,也欣慰你們的平淡而美好。如果你愿意,請?;剡@個校園,在這里將找回自己夢想的起點。我想說的是,只要人生不迷失就是正道。
這段話道出了鄭家建校長的一番深意:現實生活有可能否定了自己的夢,但一定不要隨意放逐自己的夢,只有腳踏實地才能最終圓夢。
當年,廈門大學中文系主任周寧教授在畢業典禮上,用一句“活得像個英雄”的刀鋒般的語言,直接劃開了一眾畢業生的內心:“不可能每一個人都成功,但每一個人都應該真誠努力。你對自己最高的評價是:平凡的生活中,活得像個英雄。”
我想起了毛姆的小說《刀鋒》,那里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戰期間,飛行員拉里結識了一名愛爾蘭戰友,對方為了掩護他而犧牲了。面對戰友冰冷的尸體,拉里第一次產生了對人生的懷疑:“人在死的時候,真的死得很徹底。”戰爭結束后,拉里沒有像大家期待的那樣,進入大學完成學業,再找一份體面的工作,然后結婚生子。出于對人生的探求,他拋下了一切,從巴黎遍游到世界各地,循著無私與棄絕之念,走在自我修行的道路上。拉里就“活得像個英雄”。毛姆借助這個故事,試圖表達一種理念:“個人如果始終都不能按照自己希望的樣子去活著,那么這一生何其可悲。”毛姆的一生其實也是在尋找自我的人生之書,最后他得到的感悟是:“就算你是太陽一樣完美正圓形,可是我心里的缺口,或許恰恰是一個歪歪扭扭的鋸齒形,你填不了。”
畢業季的那些事,最重要的或許就是對人生意義的一場拷問。無論這場拷問有多么嚴酷,我們都很難不捫心自問:生命究竟是什么?有沒有意義?是否按照自己的人生構想,去完成無常命運中一個必需的途經?
現在的畢業季的確是儀式感滿滿。無論是用各種鏡頭定格,去鐫刻獨屬于他們的青春,還是一遍遍地高喊“青春不散場,未來皆可期”“始于初秋,終于盛夏;好好再見,不負遇見”“歸來還是少年”之類的豪言壯語,我都能感染到“青春散場時,連風都是催淚”的激情。四十余年前,我是絕對想不出“儀式感”這個詞來的;現在回想起來,儀式感是一種遠遠超越成年禮的感覺,然而它并非出于矯情。
當年我讀的是中文系,在大學眾多的儀式感里,中文系被稱作是“一條撒滿釣餌的河”。淺灘邊,一個教授和一群講師正在撒網,網住的魚兒上岸就當助教,然后當屈原、李白和杜甫的導游,然后再去撒網。中文系的師生是一群“要吃透《野草》《花邊文學》的人,把魯迅存進銀行,吃利息。”——這就是中文系的儀式感,其實它更像是“二十二條軍規”。
無論有什么樣的儀式感,我覺得畢業季那些事里,要做的還有很多很多:比如再去教室里坐一坐,再去那片灌木叢里找一找戀愛過的印跡,再去湖邊摸一摸當年“把欄桿拍遍”的豪情,再去某一棵樹下回想起曾經磕破腦袋的懺悔……
記憶和遺忘,永遠是人在歷史空間里的“一個間歇,一道詞語缺口,一個空格”(保羅·策蘭)。畢業季,那些事將會是難以磨滅而又不絕如縷的情緒記憶,用如今很時髦的一句話說來就是:它提供了某種“情緒價值”。
2025.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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